想找到美好的對象,首先必須自己也是那個美好的人 :)



 

我人生中最後的貧窮時光


常言說道「莫欺少年窮」,但是,當我自己人生第一次落到一貧如洗的境地時,已經27歲,實在算不上什麼少年了。而且那時候,我有一個比我還窮的男朋友。在變得那麼窮之前,我們都是普普通通的上班族。他在一家建築承包公司工作,我在機場做客橋,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飛機停穩以後,把廊橋和機艙口連接起來。

換句話說,我們都是這個城市裡普普通通的年輕人。既不富有,但也說不上特別窮;既不快樂,但也沒得上抑鬱症;工作既不特別積極,但也絶對稱不上敷衍——一句話,我們沒有任何特別之處,但都在社會生活中誠實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。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罷工,可能某些航班會延誤乘客下機時間,可能會因此引發一絲小小的騷動,但很快,跟我們類似的人就會填補我們的位置,世界絶不會因為我們的缺席有本質的不同。


我們開始談戀愛的時候,兩個人都失去了工作。是我們失去了工作,而不是工作失去了我們,這樣的表達我想比較準確。一般來說,任何人處於我們當時的狀態,理性的做法是找一個有工作的同伴,用對方的收入支撐到找到下一份工作為止——但當時的情況是,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。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!我們被無形的命運之手牽引著走到了一起。如果要我為那一段共同生活的時間選擇一個形容詞,毫無疑問最恰當的只有一個:窮。說得再明白一點,我們窮到連避孕套都買不起。

雖然沒有了工作,但我們理論上還有些收入。男朋友在做些什麼,我其實也不清楚。我自己則是幫一個廣告公司設計海報。我的一個大學同學進了這家廣告公司,聽說我失業了,就外發些設計的案子給我做。我說:「但我不會用設計軟體啊」,他爽快地一揮手:「反正別人也不一定會,你覺得呢?」

我覺得呢?在那段時間裡,我失去的最多恐怕就是這種「覺得」的能力。不僅感覺不到其他人生活的方式,甚至對生活在自己身邊的人,也逐漸失去了實感。工作不順心的時候老想談戀愛,總覺得如果戀愛起來,其他的一切都會跟著變好。在這種心理的支配之下,也相親過很多次,也談過不少戀愛——這種行為在我和這個男友(就稱他為A好了)認識以後才算停止。

A是怎麼落到跟我一樣地步的呢?我沒問過他。但是我們那時候都窮得響叮噹,這是確切無疑的。世界上的貧窮有很多種,分配到我們頭上的,是一種茫然又無辜的貧窮。審視過往的人生,我們什麼都沒做錯。我們按時接受了應該的教育,該考的證書也都考到了,該工作的時候我們就找到了工作。我們對待工作的態度和其他一般人沒有不同,適度拍老闆馬屁,從不拒絶加班,也都曾經得到績優員工獎金。

那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?



和A相遇的那天,我剛失去工作不久。從航空公司的宿舍搬了出來:搬到了市中心。在郊區住了四年之後,我決定一定要住在市中心不可。當時我覺得很快就能找到一份工作,回想起來,當時對生活的那種盲目樂觀,正是導致貧窮的根本原因之一。

那天的天氣很不錯,公車上人很少,一路上都是綠燈,我舒服地坐在位子上,看著街景,心情愉快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——與A的這段戀情。

那天我們一起散了很長時間的步。在一座新修的橋上,我們駐足停留。天氣真是太好了,甚至感覺這是我們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好天氣,乾燥,涼爽,金色的陽光,空氣極度透明,站在橋上,能看到平時看不到的遠方。不,還不光是這樣。那天,當我們牽手站在橋頂,定睛遠眺,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全新的生活,比我們過去所過的生活不知光亮多少倍。這一切,我相信他也感覺到了,因為他握住我的手指微微用力,轉過頭,用一種滿懷憧憬、幾乎是熱淚盈眶的眼神,殷切地凝視著我,那種眼神,我還是平生初見,那種眼神我一生中只能看見兩次,但當時的我哪裡能知道這麼多呢!


窮日子不好過。相比之下,是否幸福倒並不要緊了。我從市中心的雅房搬到了他的住處,幾乎是城市的最北邊,這個決定讓我損失了一個月的押金和半個月的房租,外加一筆搬家費用,這些錢在當時看來非得損失不可,並且似乎是不痛不癢的的。接著,這樣不關鍵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到來了。先是一個必然得手的面試泡了湯,一筆在望的入帳落了空,一項一項的花費卻不能省。終於有一天,我們連電費和瓦斯費都付不出來,這時候,貧窮已經從我們的腳後跟緩緩淹沒到了頭頂。

「怎麼辦呢?」
「不知道啊。」
「總是要賺錢啊。」
「是啊。」

雖然這麼說著,但是,錢卻變得越來越難賺了。累死累活好歹做出的設計稿,同學那邊說「很好很好」卻沒有了回音。想去咖啡館、快餐店應徵,但住家附近沒有這樣的工作。坐了兩小時車找到了一份,第二天卻睡過頭。當然睡過頭只是藉口,真實情況是:我不想去做這份工作。

同理,不想去做的工作還有發傳單、房產仲介、快遞、超市售貨員。

這麼說吧,雖然我們之前的工作未必比這些工作複雜(甚至更簡單),但我們無法克服對「成為體力勞動者」的恐懼。不如更直接的說,雖然當時我們的情況,距離社會最底層只有不到0.01毫分的距離,但是,如果我們真的去做了這樣的工作,那就毫無疑問,結結實實地一屁股坐到了底。

「做些什麼呢?」
「不知道欸。」



說起來,那段無所事事的日子明明應該是享受性愛的最佳時期,但當時,萎靡不振的我們卻連做愛的興緻也沒有。當然,當時的我們並沒有覺察到。那段時間,因為只剩下聊天這項不花錢又不費力的娛樂,所以我們幾乎把彼此的人生都聊了個底掉——連他最後一次在教室裡憋不住尿意,而尿了一地這種事我也知道。聊天聊累了,也不打招呼就呼呼睡去。如果A先睡過去我會很氣惱,但大多數時候——我是說大多數,都是我先睡著。

跟A認識的時候應該是秋天,初秋或是深秋記不清了。冬天很難熬。A的住處雖然簡陋,暖氣卻給得很驚人。我們有一個溫度濕度計(前任房客留下的),經常顯示屋裡的溫度已經31度,我們總要趁著空氣好的時候開窗給屋裡降溫。

話說回來,那個冬天。存款是在春節前後用完的。過年了,工作崗位開始鬆動,我們每天都發出很多份履歷,也逐漸收到一些回音。我們甚至還大膽的投了一些「主管」的職位,財務主管、運營主管、產品經理,儘管無論從哪一個方面看,我們都不符合要求。

不管什麼工作,得先找到一份工作呀。

我們也在網路上出售自己的閒置物品。所有的東西都一股腦的放上網賣,大部份都是沒用的廢物,但最後成交的都是自己喜歡的東西。我賣出了一件羊毛大衣、羊絨圍巾、好幾條真絲裙子。他賣出了一副雷朋太陽鏡和一對高級羽毛球拍。因為害怕東西賣不出去,我們把所有東西都設定為「含運費」。一個在新疆的人買走了我的一雙靴子,光是運費我就付了400元。那是我比較好的一雙靴子。

沒賣出去的另一雙,在某次穿出去散步的時候,忽然發現鞋底從中間裂開了,應該是說,徹底斷成了兩截。就像是無可挽回的婚姻。

「還能修嗎?」
「不能了吧。」
「要怎麼回家呢……我背妳吧。」
「不要。」

兩人的關係或許就是在那一刻有了裂痕。也許裂痕早就存在,只是之前還能一再躲避,而那一刻開始只能面對了。我死活沒讓他背我,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去。回去以後倒頭就睡。迷迷糊糊,他叫我起來吃晚飯也沒理,不過在真正睡著之前倒是想起來,那天其實輪到我做晚飯的。


之後的事情就跟做夢似的了。他問我,面試怎麼樣了。我說我還沒收到面試通知,他說,他收到了兩個年後的面試通知。「等找到工作幫你買新靴子。」這句話並沒有讓我有任何的感動,實際上,我根本沒放在心上。

這段時間我們向自己許下了很多承諾。等拿到這筆錢就去滑雪、等把這個東西賣掉就去報個設計班、等找到工作就去吃頓好的⋯就好像這樣的許願能為生活帶來好運,然而許願的事項一個也沒有實現,這種對好運的期盼只會讓心情更加不安。在這種不安之中,有種更重要的東西流逝了。這可能也沒什麼要緊的,因為,人生,總之就是流逝啊,難道不是這樣?但在當時,這種不明所以的流逝讓我們一天一天更加焦灼。

春天到了。我小心翼翼地下了床,站在半開的窗前,絲毫也感覺不到寒冷:外面春光明媚。春天就是這樣到來的,在我踏雪水發燒昏睡的時候,大風吹散了霧霾,然後,又是一陣猛烈的升溫。打開電腦,入口網站欣喜若狂地彈出關於春天提早到來的消息,這讓我想起我們最後一筆錢就是續繳了上網費。桃花提前開放,景點人山人海。自然達人們紛紛在自己的臉書PO上各種植物的照片。寒苦的冬天一下被甩到了身後。

在這種季節裡,該如何繼續生活呢?我打開電子信箱,從一大堆廣告郵件裡查看有沒有面試消息。但是忽然間,我意識到這樣做毫無意義:在我的一生中,可能只有那一秒鐘是真正神智清醒的,我清楚地意識到,此刻,就在此刻,生活裡已經有一種最珍貴的東西已經被我得到,此後的我可以完全無慾無求。但那份清醒只是一瞬,沒有任何好消息,我關掉了電腦。

這時候A對我說:「出去吃點好的吧。」
「好啊,可是錢呢?」
「我有錢。」A說。


我沒問他錢從哪來,也沒問他吃什麼,穿好衣服就跟他出了門。我們早就習慣不坐車去任何地方了,不過,這個他要去的地方在哪,我卻越來越摸不著頭腦。走了大概半個小時,天黑了。

他問:「你會冷嗎?」我搖搖頭。
「方向錯了。」他忽然這麼說。然後,指了指前面。前方是一座非常大的交流道高架橋。
「方向,我們方向錯了。」他肯定地說,指著那座橋,「現在,要從橋上翻過去。」
我什麼也沒說,跟在他後面開始翻上橋。一開始這樣做並不難,但是,當我逐漸爬上橋頭,卻感到風大了起來,必須用整個手臂狠勁地攀住護欄,才能不被風吹走。好不容易翻下了護欄,一輛車刷的一下,貼著我開了過去。

在另一邊的護欄上,他已經開始向下翻。這時候,似乎發現我的猶豫,他鬆開一隻手臂,做了一個「過來」的動作。我拉緊了衣服。一輛又一輛車飛速地從我眼前開過,氣溫越來越低。他在護欄上停了一陣——說不清楚是多久,可能不超過三十秒,因為時間再長就一定會凍僵了,最後,他似乎做了一個放棄的手勢,重新開始往下爬。

他的身影消失以後,我轉過身,沿著上來的路,慢慢爬下了那座橋。然後我回到我們的出租屋睡了一晚,第二天早晨,他沒有回來,我也就收拾東西,離開了那裡。


奇怪的是,那天之後,我開始時來運轉。首先是那位廣告公司的同學,忽然打電話給我,並把之前的設計稿費都付給我了,金額還比我預期的還多;接著,我應徵到了一家建築公司,開始幫大樓畫排水系統,這份工作,即使一開始有什麼困難,很快我也就勝任無虞了。因為這正是我在大學學習的專業。

我步入了三十歲,獲得了升職和事業上可靠的名聲。一家別的公司來挖我,開出慷慨的薪酬邀我去做主管。但是我並不想接受他們的邀請,我想和我的男朋友一起開間建築設計工作室。男朋友是個建築師,我們的感情非常穩定,已經見過父母,馬上就要結婚了。

婚前的某天,男朋友約我去一家新開的餐廳吃飯,順便看看他挑選的工作室。我開著車,順著導航的指示走,但走著走著卻感到有點不對勁。車開到了一座高架橋上,我忽然有點不舒服,小心地把車停到了路邊,幾乎緊靠著護欄。

我打開車門,整個人迎著風。說不清楚這是什麼季節,只看到一輛輛車從我身邊駛過,很多車都比我現在開的車要好。我感到一陣傷感,這陣傷感卻不來自我身體內部,而是來自風中。這時,我記起了一種眼神,在一年春天,曾經隔著車流熱切地投注在我身上,彷彿在說:「跟我過來吧!只要過來,一切都會好,就會找到正確的方向。」我走到路的那一邊,將身體儘可能地探出護欄,但是,什麼也看不到,也聽不到。落在耳畔的唯有呼呼的風聲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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